都大與我2025年 第十期 第12頁至第13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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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0度轉變——專訪全港首位在囚博士

雖然都大今天已發展成綜合型大學,全日制本科生人數於全港大學間排行第五,但仍然恪守「有教無類」的信念,透過不同修課模式,讓不同背景的人士接受大學教育。其中,都大是本港唯一一所為在囚人士提供遙距學位課程的大學,自1990年以來一直為在囚人士提供教育。今年年初,本校頒授了一個別具歷史意義的博士學位——阿俊(化名)經過八年鐵窗苦讀,通過教育博士的考核,成為全港首位在囚期間取得博士學位的人。

阿俊的博士論文研究在囚人士對「在囚」和「在囚學習」這兩個觀念的認識。他入獄後,於2000年完成會考課程,2004年開始以遙距方式,攻讀當時公開大學的社會科學學士學位,主修心理學,2012年修畢教育碩士學位,2016年獲取錄為教育博士生,於在學的囚友間可謂「大師兄」。

阿俊平日會幫助身邊的囚友學習,這些經歷引發了他對研究題目的興趣。他的研究發現,對「在囚」的認識屬高層次的囚友,其對「在囚學習」認識也屬高層次。他解釋:「『在囚』觀念的最高層次是重塑人生態度;『在囚學習』則是個人蛻變。在對兩者有較高認識的囚友眼中,在囚並不單只是懲罰,在囚學習也不再只是單純的學習,而是一個機會,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一個自己。」

今天阿俊對這兩個概念的認識,顯然已屬於高層次,這是多年探索的成果。入獄之初,他對人生感到非常迷茫,學習成為他尋覓人生答案的途徑之一。他最初選修工商管理,但後來發現這學科未能幫助他解決內心的疑難,於是轉修心理學,從馬斯洛的需求理論等知識逐步了解自己的需求。「我明白到,很多時我以為的自己,原來與現實中的自己,有很大的出入,例如,我以為我自己不是壞人,但客觀現實中,其實我算不上是個好人。透過了解自己,加上我的信仰,我慢慢重整我的道德觀與價值觀,再加上參與懲教處提供的一些更生活動,逐漸潛移默化。」

阿俊在博士論文的自我敍述中寫道,“If I can, so can you”。回顧自己的人生,他反思:「從前的我,真的是很失敗。中途輟學,只能從事低技術的工作,渾渾噩噩過了廿幾年。然後犯了嚴重案件被判囚,無論人生哪一方面,我都墮進了永不見天的深淵,可以說人生就此完了。然而,因為堅持不放棄,我一路走過來,雖然看不到,但依然向前行,走啊,走啊,今年我取得博士學位了,我亦漸漸看清楚我的方向、看到我的希望了!我才明白,原來我的邏輯好像倒轉了,我不應該看到希望才起行,而是要起行了才看見希望。」他以自己的座右銘勉勵迷惘的年青人:「失敗始於放棄,成功源於堅持。」

在獄中學習充滿挑戰。由於不能上網,阿俊須依靠都大論文導師為他帶進文獻。「我把我的關注點告訴論文導師,他便將大量相關的資料帶給我,讓我自行從中尋找有用的,因此我要比其他學生閱讀多幾倍的文獻。」導師每隔一至兩個月到獄中為阿俊提供指導,阿俊尤其感激導師關心他的生活與未來,「這些都不是他的責任,但他就是願意在工作以外給予我更多的支持。」

阿俊對一路上支持他的大學、導師、懲教署職員、神職人員、義工等心懷感激,但給予他最大動力的,莫過於他的家人。「我真的很感謝我父母、弟弟和弟婦。當我連續幾年參加博士遴選都落選,他們總是對我說不要放棄,不要沮喪,要繼續堅持;當我需要教科書時,他們都沒哼半句,就幫我去找、去買。我犯事入獄了,他們從未放棄過我,大概這些就是『家人』兩字的意義了。」

 阿俊向一直支持他的人親筆寫下心意:

完整書面訪問內容

問:

我們是香港都會大學公共事務處,謹代表大學恭喜你學有所成,取得博士學位。完成了一大里程,事隔一段日子,你有甚麼感受?

答:

取得博士學位,我當然感到很開心,這次經驗也帶給我成功感和滿足感,以及讓我明白到原來很多事情都只是自己以為有限制,其實限制並不是真實存在,只要肯嘗試,是可以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。

問:

你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在囚人士對讀書的認識及學習動機,有甚麼發現?與其他囚友的訪談對你帶來甚麼啟發?

答:

我的研究得出兩組認識(conception),分別是對「在囚」(imprisonment)的認識和「在囚學習」(learning under custody)的認識,而研究結果顯示這兩組認識是相互關連的。換句話說,如果囚友對「在囚」的認識屬低層次,他們對「在囚學習」認識也會是低層次;相反,如果囚友對「在囚」的認識屬高層次,則他們對「在囚學習」的認識也會是高層次。但有趣的是,在高層次的認識中,兩個認識都是相似的。「在囚」觀念的最高層次是重塑人生態度(reforming the attitude of life);「在囚學習」則是個人蛻變(personal transformation)。兩者的共通點,都是讓自己蛻變成為一個更好的人,繼而過更好的生活。在這些囚友眼中,在囚並不單只是懲罰,在囚學習也不再只是單純的學習,而是一個機會讓自己成為更好的自己,用基督教的表述就是,苦難再不是詛咒,而是祝福。在進行訪談時,我發覺有這些認識的囚友比其他人更正向,比其他人更積極。而在研究中,我亦發現這些認識有可發展的傾向,可發展即是可以通過栽培,由低層次的認識,發展到高層次的認識。如果這個預想可以得到證實,我相信這有利於從事更生工作的群體,因為這說明一來沒有既定不變的人和事,二來更生的目標是可以達到的。更生的目標,大概就是重塑人生態度和個人蛻變了。

問:

撰寫論文的過程遇過甚麼難題?多久與指導老師會面 / 書信來往一次?他給予你甚幫助 指引?

答:

撰寫論文最難是尋找參考資料,因為我在獄中不能上網,所以增加了尋找資料的難度。我把我的關注點告訴論文導師,他便將大量的相關資料帶給我,讓我自行從中尋找有用的,因此,我要比其他學生閱讀多幾倍的文獻才能找到有用的資料。我論文導師是一位很好的導師,大概一兩個月便會來到獄中給我指導。所以說,如果沒有他,我可能會走錯不少冤枉路,感謝我論文導師Dr Thomas Tang。

問:

你與指導老師之間的「相處」,可有任何難忘事?

答:

我覺得與導師最難忘的,應該是每次見面,他都可以給予我新的啟發。有時被解不開的結困擾幾星期,他一句話,就可以幫我釋疑。但讓我到今日仍然難忘的,應該是他每次來訪時,都會關心我的生活,關心我的未來,這些其實都不是他的責任,但他就是願意在工作以外給予我更多的支持,這些可能是我獲得知識以外更大的得着。

問:

你是在囚期間取得本地大學博士學位的第一人。當初為何會有勇氣踏上博士之路?有沒有誰鼓勵 / 啟發你朝這目標進發?

答:

在獄中,除了學習,我還會協助身邊的囚友學習,讓他們可以應付考試,而在這過程中,發現很多有趣的情形,例如有些囚友只想合格,所以只把內容死記硬背,但有些囚友會舉一反三,更加會把所學的運用於日常生活之中。我對當中的差異感到很好奇,而這亦成為我日後論文研究的方向了。

我很感謝有很多人曾鼓勵我繼續我的進修之路和博士之夢,有懲教署教職員、有神職人員、有義工。當然,我亦相信有神的安排與指引。我亦要感謝我的家人,他們都是我堅持的動力!雖然我多次遴選都落選,但我的家人總是叫我堅持嘗試,我就一年又一年地嘗試,最終成功被取錄,感謝所有鼓勵過我的人。

問:

與先前的學習階段相比,你會怎樣形容這八年的學習?

答:

在獄中學習需要十分自律,因為沒有人會強迫我去學習,而修讀博士的這八年,就要比之前更加自律,必須為目標設定時間表,按着時間表完成進度,否則很容易錯過期限,甚至有機會不能畢業,自律因而更顯重要。

而修讀博士亦與之前的學習有所不同,以前為學習知識吸收很多前人的智慧,但研讀博士則是在創造知識,要在前人的知識中,增刪補減。當中更有其他層面的思考,例如批判思考模式,如果只停留在學習而缺乏批判,便只會淪為拾人牙慧的作品。

問:

回想當初,你在甚麼時候開始反思「人生是甚麼」、「自己做錯了甚麼」這些問題?是甚麼讓你改變對學習的看法,視之為尋找人生方向的途徑?

答:

對於我來說,在入獄之初,我給很多人生問題折磨得不似人形:為甚麼我會落得鋃鐺入獄的地步呢?所以,在我冷靜過後,便嘗試用不同的方法去找尋答案,例如透過宗教,透過閱讀哲學書籍,而學習也是其中一個途徑。

我重拾書本,於2000年參加會考,其中會計取得C級成績,隨後報考LCCI的會計,也有不錯的成績。因此,在修讀大學課程時便順理成章選擇了工商管理。我第一科修讀的是管理學原理,但之後發覺這一科對我尋找的答案幫助不大,所以便毅然轉修心理學科目,這些科目讓我在學習過程中更加了解自己。

問:

修畢一個又一個學位,學習如何幫助你重整價值觀,令你成為更好的人?

答:

我想讓我轉變最大的,應該是我修讀心理學課程的一段時間。從學習中,我知道自己有甚麼不足,例如自我中心的問題,也知道了自己究竟需要甚麼。馬斯洛(Maslow)的需求理論讓我明白到,很多時我以為的自己,原來與現實中的自己,有很大出入,例如,我以為我自己不是壞人,但在客觀現實中,我其實算不上是個好人。透過了解自己,加上我的信仰,我慢慢重整自己的道德觀與價值觀。再加上參與懲教署提供的一些更生活動,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我,例如參與更生先鋒活動中的演出和分享,令我明白毒品的禍害,以及獲得為社會出一分力的喜悅;又例如參加樂隊演出,讓我明白到合作的重要性,以及改善自己待人接物的溝通技巧。在學校所學到的知識,以及懲教署活動的幫助下,造就了今天得以重建道德觀和價值觀的我。

問:

據悉,你正在修讀英文語言研究。到了今天,你的學習目標是甚麼?

答:

完成博士學位之後,我再投入學習另一個學科,希望取得相關資歷,我已經向校方提出英文語言研究學士畢業的申請,如無意外,應該會在今年順利畢業。這兩年可以說是我一直以來耕耘的成果,是豐收的兩年。未來,我仍會選擇有興趣的科目學習,而在獲得釋放後,我會進入神學院繼續進修,暫定會修讀基督教輔導學。在漫長的學習生涯中,我已經養成了進修、學習的習慣,而且也明白到一個道理:當我學得越多,就更覺得自己所知的甚少。在浩瀚的知識面前,要謙卑地承認自己的不足,才能繼續求進。我會持續進修,貫徹終身學習的目標,希望這亦能勉勵到更多人成為同路人。

問:

身邊的囚友對你的學習有何看法?你的學習態度有沒有對他們帶來影響?有沒有機會與他們分享自己的改變?

答:

對於我在獄中持續學習,身邊的囚友反應各異,有人嗤之以鼻,有人樂見其成,有人支持,也有人冷嘲熱諷。但慶幸其實大部分回應都是正面的。再加上家人、懲教署教職員、教友義工們的支持和鼓勵,大部分時間我都可以從容面對。

我不敢說自己的學習態度對囚友有很大的影響,但我很支持,亦常常鼓勵囚友不要浪費時間,鼓勵他們自我增值和進修,有些囚友逐漸加入我們學習的大家庭,而我看到學習的風氣變好,每年報讀MU的囚友亦有所增加,這亦是一個良好的轉變。

問:

你曾在訪問中表示在獄中學習需要克服重重困難,多次想過放棄,幸得家人支持。多年來,他們有沒有一些說話或行動,使你特別印象深刻?

答:

我真的很感謝我的父母、弟弟和弟婦、我的家人,他們多年來都對我不離不棄,支持我,鼓勵我。或許他們都是內斂的人,不善於表達自己,不懂說些甚麼話,但他們的行為已經直接地表明他們的態度。例如,當我連續幾年參加博士遴選都落選,他們總是對我說不要放棄,不要沮喪,要繼續堅持;又例如,當我需要教科書時,他們都沒哼半句,就幫我去找、去買,就算他們辦不到,也會拜託朋友和同事幫忙,不需要大吹大擂,但他們用行動告訴我,他們很支持我,很在乎我,就算我犯事入獄了,他們都從未放棄我,大概這些就是「家人」兩字的意義了。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偉言偉語,但他們為我所作的一切,都足以令我無限感激。

問:

在博士論文的自我述中寫到,If I can, so can you”。對於在人生或學習上感到迷惘的年青人,有甚麼心得可以與他們分享?

答:

不用刻意貶低自己。從前的我,真的是很失敗。中途輟學,只能從事低技術的工作,沒有高不成,只有低不就,渾渾噩噩就過了廿幾年。然後犯了這嚴重案件,跟着被判囚,無論人生哪一方面,我都墮進了永不見天的深淵之中。我不知何時可以出獄,就算可以出獄,都是二三十年後的事,可以說人生就此完了。我可以看到未來嗎?我可以看到希望嗎?我還能算是一個有人生的人嗎?入獄之初,老前輩說我們是一群活死人,就在一個偌大的活死人墓之中,行屍走肉,即使不中,亦不遠矣!

迷惘、徬徨、沒有將來、沒有希望、沒有人生,這些都不足以描述我當時身處人生低谷的真實情況。

但原來,人生還未完。原來,我不是沒有將來,沒有希望,只是我看不到未來,看不到希望而已。

然而,因為堅持不放棄,我一路走過來,雖然看不到,但依然向着前路行,走啊,走啊,今年我取得博士學位了,我亦漸漸看清楚我的方向、看到我的希望了!

我才明白到,原來我的邏輯好像倒轉了,我不應該看到希望才起行,而是要起行了才會看見希望。如果當天我沒有起行,到今天我可能還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,不會看到希望,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。就是當初勇於起行,今日才能有所得着。

或許有些朋友在這一刻也感到徬徨、迷惘,覺得無人生、無希望,請相信我,我完全明白,因為我也是這樣走過來的!但請不要怕,人生一天未完,永遠沒有人知道下一刻將會發生甚麼事,只要你願意堅持,總有看到希望的時候。起行,才會看到希望,而不是看到希望才起行。送給您我的座右銘:失敗始於放棄,成功源於堅持。

If I can, so can you!!

問:

最後,請你向最想表達謝意的人親手寫下心意,讓我們把你的手稿刊登在刊物中。

答:

後話:

很感謝香港都會大學多年來一直提供這麼多學習機會給我,我遇過很多不同科目的導師,他們並沒有因我是一個在囚人士而看輕我,很多都樂意給予我適度的幫助,一直支持我,直到見證我博士畢業。

我也很感謝教育及語文學院歷任的院長,他們都很支持我,亦鼓勵我嘗試參加博士的遴選,雖然曾落選,但他們最終也取錄了我,並發放獎學金給我追逐博士夢想,我在此衷心感謝。

我亦要感謝香港都會大學今年度頒發獎學金給我,這是對我一直以來努力的一個肯定,再一次衷心感謝大學。